1934年底,施蛰存编辑出版了第六卷第一期《现代》后,因复杂的人事原因离开现代书局,自此,以“做书的人”为己任的施蛰存便闲了下来。不久,他接受了康嗣群的建议,两人联办了一个短命的纯文学杂志――《文饭小品》,1935年2月创刊,1935年7月停刊,共发行6期。编辑人为康嗣群,发行人为施蛰存,代理发行的书店为
《文饭小品》主要刊发散文、诗歌、随笔、游记、杂感、译作和短篇小说,周作人、林语堂、李广田、俞平伯、林庚、丰子恺、梁宗岱、戴望舒、施蛰存等名家都是《文饭小品》的作者。《文饭小品》的风格和当时另一小品刊物《太白》倡导科学小品的路数不同,与林语堂主编的《人间世》和陶亢德主编的《论语》接近,走“闲适幽默小品”路线,是当时重要的小品期刊。
每月印行五千册的《文饭小品》虽然仅维持了短短六个月,却因其开设的“微言”栏所载施蛰存与鲁迅论争的文章――《服尔泰》《杂文的文艺价值》《“不得不读”的〈庄子〉与〈颜氏家训〉》等文章,以及发表其与《文学》《太白》杂志的“对仗”文章,成为文学史上较有意味的文学刊物。同时,《文饭小品》也集中了大量名家的美文,形成当时闲适小品一座小小的艺术高地。除了精彩的内容外,其形式也颇有特色。翻开尘封的《文饭小品》,读者必定会被它别具匠心的封面设计吸引。与同时期的《文学》《太白》《论语》《人间世》《宇宙风》等杂志的封面相比,《文饭小品》的封面别具一格,潇洒脱俗。这六期《文饭小品》的封面,构成一个独特的艺术系列,集中反映了杂志的审美趣味和艺术风格,同时也体现了施蛰存对书籍封面一以贯之的理念――对现代趣味及诗意的追求。
施蛰存对所办杂志的封面要求非常严格,力求杂志(书籍)封面与内容相互应和,相得益彰。他晚年回忆《现代》杂志的封面时说:“第四卷开始风格大变,我请庞薰?、张光宇、雷圭元、郭建英、叶灵凤、周多,这些当时都深受西方结构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影响的美术界新锐、名家轮流设计每期的封面画稿,颇具现代艺术趣味”(沈建中:《世纪老人的话》,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,第62页)。1989年,施蛰存致信刘凌谈《中国近代文学丛书》的编辑问题,说:“封面设计很好,范韧庵的题字也好”(施蛰存:《北山散文集(二)》,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,第1773页)。在给刘凌的另一封信中,施蛰存谈到:“《文艺百话》能再版一千册,最好,不过我想换一个封面,原来那个封面设计太古旧了”(《北山散文集(二)》第1773页)。1990年,施蛰存为《书林》杂志撰文《为书叹息》,其中重点谈到书籍的封面设计问题。1992年,施蛰存致信张充和求封面题字:“兆和寄来从文之《湘行集》有你题的封面,甚佳。我今年将编好的二本文集,欲求妙笔为我题一个封面,务望弗却”(《北山散文集(二)》第1851页)。
正由于施蛰存对书刊封面的严格要求,才使得《文饭小品》获得了别具一格的封面,成为当时的一面镜子,折射出那个时代里“做书的人”的审美追求。
整体观之,六期《文饭小品》的封面呈现以下几个特点。
刊名题字的稳定性。《文饭小品》的封面题字位于封面的上端,从右至左按顺序横向排列,约占整个封面的四分之一;题名下方为由简单线条构成的素描或石画。这六期封面在变化中求稳定,在稳定中有变化。封面刊名“文饭小品”均由陆维钊所题,在每期目录旁均有交代:“志名制字:陆维钊”;而每期的封面绘画决不雷同,各具特色。
《文饭小品》时期的施蛰存,已经主持编辑过《无轨列车》《新文艺》《文艺风景》《现代》等刊物,积累了丰富的编辑出版经验,他对封面题字的要求甚高。根据施蛰存晚年回忆,当年他和刘呐鸥一起商讨《现代》杂志的封面,认为(早期)封面太俗。不过施蛰存非常满意《现代》的题字,他说:“‘现代’两字的美术体设计得富有时代感觉,是叶灵凤设计的”(《世纪老人的话》第63页)。事实验证了施蛰存的眼光,《现代》杂志的封面图案多有变动,但“现代”二字大体都依循了叶灵凤设计的美术体,即使在1935年3月以后改由汪馥泉主编的三期《现代》杂志,封面仍延续了叶灵凤的题字风格。1958年后,施蛰存开始“转移”兴趣,对金石碑文感兴趣,诚如他所言:“我在1958年以后,几乎有二十年,生活也岑寂得很。我就学习鲁迅,躲进我的老虎尾巴――北山小楼里,抄写古碑”(《北山集古录・自序》,巴蜀书社1989年版,第1页)。他在展玩历代金石文字的过程中,“自然而然地会注意并欣赏其文字的结构及其笔法”(施蛰存:《唐碑百选》,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,第1页)。他的《北山集古录》《金石丛话》《唐碑百选》《北山谈艺录》《北山谈艺录续编》等专著中,不乏关于书法的独到见解。1991年和1994年,施蛰存甚至有兴致挥毫泼墨,分别为《文汇报》的“随笔”专栏和“学林”专栏题字,其字飘逸中带着一股刚气,潇洒不群。
为《文饭小品》题字的陆维钊(1899~1980年)是浙江平湖人,毕业于南京高等师范文史地部,1925年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王国维助教,后任教于上海圣约翰大学、浙江大学和杭州大学。施蛰存与陆维钊私交甚好。陆维钊在1930年代曾任教松江女中,与同时在松江教中学的施蛰存时有往来。朱雯回忆:“1932年我在省立松江中学教书,接受高尔松、高尔柏昆仲的邀约,与徐声越(震?)、王起(季思)、陆维钊、施蛰存、沈联璧一起编注一套高、初中共十二册的语文课本《当代国文》”(朱雯:《柳亚子先生的两封信》,1987年5月5日《新民晚报》)。施蛰存的好友浦江清1933年日记中有记载:“旧历七月十四,城隍庙庙会……共维钊、育琴、蛰存登云间第一楼而观之”(转引自沈建中:《遗留韵事:施蛰存游踪》,文汇出版社2007年版,第88页)。1942年,施蛰存写成诗稿《武夷行卷》,用法书录成一卷,随后邀请诸位师友题咏跋句,当时陆维钊便和众多友人纷纷致函施蛰存予以高度评价。查施蛰存《闲寂日记》,自1962年5月至1965年4月间,施蛰存与陆维钊有五次面晤和长谈(详见《施蛰存日记》,文汇出版社2001年版)。由此可见,施、陆二人从1920年代始,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友谊,历经风雨,终不褪色。因此,1935年,施蛰存办《文饭小品》,请书法家陆维钊为封面题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。
陆维钊所题“文饭小品”四字,看似松散凌乱,实则恣肆雄强,于随意走笔中渗透出凌厉的刚气和潇洒的性灵,与《文饭小品》杂志的宗旨很吻合。
《文饭小品》封面的特点之二表现在封面绘画的变化性:六期封面绘画各具特色。施蛰存说:“我做编辑一贯注重刊物上的图版,图文并茂从内容到形式,都会受到读者的欢迎”(《世纪老人的话》第59页)。第一期封面绘由有“江南老画师”之称的吴观岱所作的“梅花图”;第二期封面绘选用“汉石画燕舞”;第三期封面绘由苏曼殊大师所绘“古城楼图”;第四期封面绘由美国著名的左翼漫画家William Gropper所绘“牛仔策马扬鞭图”;第五期封面绘由法国著名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Jean Cocteau所绘“读书者”;第六期封面绘由Bertram Hartman所绘“山水图”。这些绘画与陆维钊的题字一起构成一幅幅优美和谐的封面。
《文饭小品》前三期封面为中国绘画,追求淡远意境,洒脱灵动,不拘一格,形成冷峻峭拔的风格。尤其是吴观岱所绘的梅花,老树枝干枯蜷曲,似是老朽不堪,但枯枝翻转处,红梅绽放,生机勃勃,于妩媚中流泻一派傲雪刚骨。谢其章认为:“‘一弯虬枝,挑起几朵艳红的梅花’。梅花是什么性情,《文饭小品》就是什么性情,冻死苍蝇未足奇”(谢其章:《创刊号风景》,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),虽为一家之言,但足可见吴观岱所绘之封面给读者带来的艺术美感。苏曼殊所绘城楼,城墙重叠,孤楼高耸,清淡典雅,不落俗套;画笔线条简约流畅,意境幽深清远,配以题字――“羌笛何须怨杨柳,春风不度玉门关”,更显出一派肃杀清冷之气。吴观岱和苏曼殊分别于1929年和1918年去世,这两幅绘画和《文饭小品》第二期的“汉石画燕舞”的创作年代均早于该杂志创刊的1935年,显然不是专为《文饭小品》所作,这更能说明封面设计者和编者的审美趣味和眼光。
后三期《文饭小品》的封面均为国外艺术家所作,其所绘牛仔、山水和读书人是典型的素描构图,笔法简单,线条流畅,在抽象变形中富于现代寓意。施蛰存尤为欣赏第5期《文饭小品》的封面,即由Jean Cocteau所作的“读书者”,他在该期中有专文介绍封面画及其作者。施蛰存认为:“高克多为诗人而兼画家者,在法国文艺界有鬼才之目。他的线画(Dessin)用笔均极峭拔冷险”(施蛰存:《本期封面绘说明》,1935年6月《文饭小品》第五期)。
因为《文饭小品》的停刊,三期中国画和三期西洋画形成有意思的对比――分别代表着中与西、古典与现代风格的,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编辑施蛰存的审美趣味和编辑思路。一方面,他追求古为今用,植根民族传统(如采用石画和中国国画),同时也注重借鉴西方,洋为中用。另一方面,崇尚个性,不拘一格。《文饭小品》所采用的字画的作者均为特立独行、不从流俗、具有开拓精神的艺术家,这点与施蛰存的艺术追求及个性是相契合的。
1930年代,是施蛰存从事小说创作、编辑出版的黄金时期,在左翼文学日益兴盛并逐渐成为文坛主流的状况下,他关注都市男女在现代生活刺激下的心理变异,抒写别具一格、富于现代派意味的小说;当《文学》《太白》等杂志站在时代的最前沿,为革命摇旗呐喊时,施蛰存主办非同人进步杂志《现代》,在离开现代书局后又办了一个“逆流”的《文饭小品》,与《论语》《人间世》等刊物取同一立场,追求文学的性灵与自由;就是在受到打击与批判的反右运动与“文革”期间,施蛰存仍悄悄从事翻译和金石碑帖的研究,于苦难中继续知识分子不屈不挠的精神追求,寻求心灵的自由与安稳。而这些独立的、超然的艺术追求和自由心性,是与《文饭小品》封面字画作者们有着共通性的。
有资料记载,陆维钊出生于清末成长于民初,当时的书法界追随“二王”之风盛行,陆维钊却不为潮流所动,自甘寂寞,独立于时风之外,孜孜不倦地走自己学碑道路,成了与清代碑学雄风一脉相承的薪火传人(详见刑秀华:《陆维钊的书法艺术及其历史地位》,1996年第4期《书画世界》)。晚年陆维钊独创非篆非隶亦篆亦隶之新体――现代“螺扁”,人称陆维钊体,独步古今书坛。在吴观岱生活的清代末年,我国画坛笼罩在“四王”的复古风气中,他是最早冲破这一束缚的画家,被人誉为“我国近代文人画风转变的先驱”(详见孙长根:《江南老画师吴观岱》,2006年第1期《书画艺术》)。吴观岱的画意境开阔,苍健浑朴,与当时盛行的纤靡画风形成鲜明对比。苏曼殊的画风清淡典雅,不落俗套,自成一格,和他的诗、小说一样,都别有一种风致。
William Gropper是罗斯福新政时期美国美术界社会现实主义派的代表人物,深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,描绘处于阶级斗争的工人的情况。他和其他艺术家将照相制版技术发展一种尽可能独具一格的线条,提高了讽刺画在美术中的地位。Jean Cocteau 是法国著名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,其创作涉及文学、美术、电影、舞蹈等方面,素有“巴黎才子”之美称。他的艺术就是反因循守旧,进而反反因循守旧,一切成为必然的事物,一种走向秩序的事物,都是他反对的。
这些作封面绘的作者大都是特立独行、在各自艺术领域内有独立审美追求和开拓勇气的艺术家,他们与施蛰存在追求艺术的独立品格上,在开拓艺术的疆域、引领潮流上,是相契相通的。通过这六期《文饭小品》的封面,可以推知编者施蛰存较为开阔的艺术视野和自由的艺术追求,正是如此,这本短命文学杂志的封面比较之于当时其他刊物的封面,显示出别一种特色,在今天看来,读者仍不免会被出版于七十多年前的《文饭小品》独特的封面所吸引。
(本文编辑:李焱)